良辰说她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中的每一道坎坷,每一次挫折。
也许有过恨,但绝不是埋怨。
她在庭前负手而立,遥望南方的天空。
良辰在她十一岁的那年来到家里。
那一年春末,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异常得好。她父亲在那样的啼血之光中过世。她没有掉一滴眼泪——他病情恶化的阶段,她守在床榻前里里外外伺候他的时候,眼泪早已经哭干了。那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。
她说:“就好比从虎口侥幸逃脱,接下来挨几顿饿,或是受一点伤,算得了什么。”
她父亲生前赌嫖偷扒,恶事做尽,以至于族中无人愿意插手他的丧事。她只好给母亲打电话。母亲刚刚分娩完毕,还在月子之中。
母亲在电话里说:“我给你寄点钱。你请和尚给他念一天经。”
她就在众人的目光里,事事亲历亲为,完成了所有繁琐晦涩的程序。潦草,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。父亲的死是他本人的终结,也是良辰的一个新的起点。
葬礼结束后,她动身前往母亲所在的青城。
早早地在墟沟的大坝上等候每日一班的公车。中途过江,换乘渡轮。她从没有走过这条线路,只是一路学着别人买票、检票、过桥、过站。甚至别人将票对折一下,她也会照做,生怕这是必备的环节。
在黑暗肮脏的船舱里远眺江面,见波心江雾氤氲。她那时觉得自己并不在投奔亲人的路途中,而是任由这样一艘大船背载,通往神话中未知的岛屿。
到了青城,搭乘一种带有狭小方形铁皮车厢的电动三轮车去母亲家。她事先已经把母亲的地址写在笔记本上,就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报给司机。
多年不见但似乎更加年轻的母亲开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以后不要敲门。这里有门铃,不然我们听不见。”母亲好像刚刚洗完澡,头上密密地别着粉色的卷发器。那时是傍晚,室内没有开灯,显得很昏暗。他们住在一楼。当时的住宅楼,一楼还会有一个院子。他们搬了小桌在院子里吃晚饭。
那个坐在庭院花树下,埋着头,一声不吭吃着饭的男人就是她后来的父亲。
听到人声,他抬起头来看她。其实他并不能看清良辰。她在暗沉的室内,他在云霞满天的室外。良辰说:“其实他当时能不能看清我并不重要。或者他并没有打算看清我。他看我一眼是礼貌。”
他说:“来,坐下一块吃吧。”声音很轻,丝毫没有邀请入席的热情。
良辰说:“我在车上吃过了。”
母亲追加了一句:“爸爸让你吃,你就吃一点。”
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,母亲立刻跑过去看。
她到底坐下来勉强吃了一些。初相识的父女二人相对无言。一直等到父亲吃完,她准备收拾桌子、洗碗。父亲见状只是摆摆手,自己动手收拾起来,又突然丢下手,看着她说:“你来之前,我跟你妈吵了很久。她现在做个体,没有领导,没有同事。但是我有。我是在单位上班的。家里突然冒出一个人,我要忍受很多闲话。我当年排除万难和你妈在一起就已经快要崩溃。你现在突然过来,我等于被打回原形。”
他说完背过身去,又自言自语:“对不起,不应该跟你小孩说这些的。”
母亲抱着弟弟,沉默地站在窗前看着他们。
良辰说,好像从一出生开始,她就没有给别人带来过幸福感。每一次和他人碰撞,只会带去痛苦和压抑。“可是别人又拿什么来指责我呢。我一直处于被动,我也不想这样的。老天给了我这样的角色,我只能照本宣科。”
她在墟沟读完小学,一直品学兼优。到了青城的初中,像无法融入新家一样无法融入新的班级。老师对于她的家庭和来历有了初步的了解后,整个年级都窃窃私语起来。
她从没向家里提起过在学校所受的委屈,只是常常会在课堂上走神。
认识南国,是她的大幸。
她曾经在日志里给过那段时光一个比喻。在一个沟壑连环的黑暗溶洞里跋涉很久,找不到出口,身心俱疲。身边忽然有一朵洁白大花旁若无人兀自开放。那就索性停歇下来驻足欣赏,暂时不管前路渺茫。
七月,一连数日的大雨形成洪涝。湖水泛滥,部分街道被淹没。傍水的青城年年如此。她没有自行车,一直都是步行上学。只有在泥水滚滚,无法前行的岔路口停下来。
南国在她身边单脚撑地,停下车:“要不要载你。”
她说了谢谢,然后脱掉鞋子,蹚着深浅走到了对面。
一直到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星期之后,南国才告诉她:“我当时真的很尴尬。在那呆了半天,看你走了才走。”
良辰说:“随随便便让陌生人搭载的女孩,大概会很容易让人失望吧。”
和南国在一起的那些时间,她只觉得光阴很快溜走,三言两语,午后就到了黄昏。坐在堤坝上,听到缠绵松涛里渐渐有了渔舟的归棹声。最后尘寰向晚,西天云霞灿烂。他载着她回家,骑过漫漫长堤。
就这样,持续很久,一些伤痛逐渐淡化。像漆黑长夜后微微露出破晓的曙色。
后来,在一个有桂花香的傍晚,他们全家坐在院子里吃晚饭。弟弟长生在一边的摇篮里熟睡。母亲听到急促的几声门铃后去开门,闯进来的中年悍妇东搜西检,最后在院子里看到良辰。走上来就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掼,骂她:“绝八代的小娼妇,才十几岁就勾三搭四的,以后除了卖,你还能干什么啊。”
她是南国的母亲。南国还在试用期,有群众向厂里的领导反映他教唆引诱在校女学生。他被开除了。
他母亲走后,尽管被惊醒的弟弟还在啼哭,家里却显得无比安静。母亲突然走过来扇了她一耳光。接着,愤怒转为讽刺:“以后嫁人不用愁了,这么好听的名声。”
她揉揉脸,看着母亲,轻轻反击道:“你当年的名声又好听到哪里去呢。”
她在母亲的瞠目结舌中慢慢地走回房间,反锁门闩。母亲回过神来,用力踢她的门:“良辰我告诉你,你想死一遍就不要开门。”
门是空心的,朝外的那层板被踢破一个大洞后,父亲把母亲拉走了。
良辰说,过了很多年,一路走,一路爬,才知道爱绝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。很多条件一定是要到了那个年龄才具备的。可她也从没有看低过自己。南国是路途中一个既定的人物,他的存在非常合理。
良辰后来没有继续再念高中。父亲送她去了另一座城市读中专。
中专毕业前的一段时间,她积极寻找工作。无数次因为文凭太低而被拒之门外。大部分同学都纷纷返回故乡,请求父母援助。她毅然决然,独自一人北上首都谋求发展。
起初做服务员,廉价而卑微,工作繁重辛苦。常常加完班回到租住屋已经是凌晨。她认识了新的男友,一样是来自浙江的打工仔。信誓旦旦,要一同打拼,在北京立足。她给父亲打了电话,说明了自己的情况。
父亲说:“你现在不能被一时的激情蒙住眼睛。不然以后就要吃很多的苦。”
她听出了父亲的话外之音,也知道还没有资格为未来下注,很快就和那人分手。
她开始努力工作,空出准确的时间去上成人夜校。婉拒身边的好友牵线搭桥的美意,一直独身。克制内心的厌恶,做一份婚庆司仪的兼职。台上千篇一律地谄媚于嘉宾及新人,台下仍然少言寡语。
后来在一次喜宴上认识霍尔,她的前夫,一个血统纯正的澳洲男人。他用生涩的普通话与她交流:“良辰,你跟我以前看到的中国女孩很不一样。她们很瘦弱。不,很柔弱。不是很坚定。你很勇敢,心很开阔。”
她也喜欢他。但她微笑不语,只是微微举起手里的香槟示意他cheers。
这次她没有再听父亲的,和霍尔结了婚。此前,父亲认为他们不是同一类人,性格中有很多的不平等。父亲所有的预测在他们后来的婚姻生活中逐一应验。甚至,霍尔在她的孕期出轨,夫妻之间恶语相加,闹到不可开交。
生完孩子以后,良辰纠结很久,终是回到青城。
新生儿双眼碧蓝,但一对眉毛却是典型的中国式柳眉。弟弟长生庆幸自己这么小就做了舅舅,而且还有一个容貌美丽的混血外甥女。
父亲反复漂清尿布:“哪怕带着一点肥皂水,干了之后都会硬,硌得孩子不舒服。”
她说:“爸,对不起。”
父亲打断她:“别说这些话。事情不能推翻重来,那就做好手头的事。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。”
夕阳下,百叶窗的条纹阴影覆盖在父亲的脸上,显得非常玄秘安详。
父亲的话成了她恪守的箴言。
“他刚刚去世的那一段时间,每到夜里,我都以为他会来托梦。但都没有。反是后来,已经没那么难过了,他倒经常在梦里出现。都是和我絮絮叨叨说话的场景。有一次梦到他带我去中专报到,特别真实,好像就在眼前。”
那时母亲留在家里照顾长生和店里的生意。父亲带着她大包小包地走上火车站的月台。
她在车站喧哗的人潮中低下头,轻声说:“我一个人可以的。”
父亲没有听清,但是知道她的意思,说:“票也买了,假也请了,别说了。”
在车上,有别于以往的沉默,父亲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。包括今后在学校的为人处世,衣食住行,和学习上的点点滴滴。
“现在的孩子一听到家长说教就不耐烦。但是我当时听得就特别认真。在此之前,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那样的话。”
车窗外青山隐隐,湖泊倒映着细碎的日光。父亲坐在她身边悉心教导。母亲自制的干粮在怀里散发着清香。她觉得哪怕世间诸事未卜,至少那一刻,她是安稳平和的。那些虚妄、落魄、沉沦、倒退都离她很远很远。
父亲母亲
FATHER AND MOTHER
很多年以后,他们一家三口迁到杭州定居。但是青城的老房子还一直空在那里没有变卖。父亲去世后,母亲性情大变。年少时的骄傲自负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安静多思。
应她的要求,良辰和长生偶尔还会陪同她回青城故居小住。母亲说:“如果我把这里丢了,关于你爸的记忆就统统丢了。家里的根就没了。”
在这里,触景生情是经常的事。梳完头,清理梳齿上的头发,母亲就感叹:“你爸原来说过,他要和我过到金婚。他是个很讲信用的人,但这次他骗了我。”
不过,只要谈起与父亲相知相识的过程,母亲的脸上又会浮起往日的神彩,似乎与光阴逆行,循着时空的洋流回到他们邂逅的原点,可以和他两两相望。
“那年,我在青城菜市场卖水果,你爸刚刚大学毕业,被分派到青城政府工作。那年夏天也是下大雨,一下就是好多天。有一天,他跟着领导到菜市场来例行检查。他刚刚工作不久,那还是他第一次执行公务。”
父亲坐着单位的汽车,驾驶员慢慢地开,怕车轮激起水花溅到两侧的果蔬店面。可是他没什么经验,下车时猛一开车门就掀翻了母亲的一篮苹果。他就连忙跑到积水里去捡拾。
“我年轻的性格你们知道的,走上去就拽住他,我说这都不能吃了,捡也没用,你赶紧赔钱。”
父亲当时怀兜着苹果,污水染脏了他浅色的夹克。他被母亲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来。
驾驶员很快走下来:“你喊什么,知道这是谁么。”
“我管他是谁,我规规矩矩做生意。你再大的官,弄坏了东西也得赔。”
父亲赔了钱,道了歉,然后坐上车走了。但是母亲却有些后悔,觉得过了头。一是怕以后他们单位的人寻个由头来找麻烦。二是他长得好看,又腼腆,她恐怕吓到他了。